搭伙。四
四
五几年即使是北京也物质匮乏，我那口小铜锅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。后来我是也不摆摊儿了，好在命长经历广，相当于作弊，仗着积蓄成日混吃等死。
坐吃山空我也着急，可我没办法，假装出不着急样子，久而久之也就真是没事人儿了。也不是啥大事，反正我们都不用吃饭。
民国十五年以前，我还在装嫩读中学的时候，我们倒经常吃火锅——我们每人靠吃饭活命，但是我爱吃呀，我们山上以前可没城里这么些好吃的，我这下了山真是吃得收不住，尤其说这火锅，冬天里头冒着热气下上一碟儿肉，快吃饱了再来点儿细面，沾上麻酱，就俩字儿，舒坦。我下了学买菜买牛肉，劳人家片好拿回去。路过什么什么记的，还要买点心零嘴儿洋汽水儿。几次下来我发现杨戬似乎偏爱褡裢火烧和莲子粥，于是之后就稍绕远一点儿多光顾那边儿。一来二去人家老板都认识我，带着笑喊我一声“小伙子”。
过年是老百姓一件大事，然而我们在山上并不过年，问了杨戬，他们天上也不过，他在地上那会儿子也还没这习俗，但是我们在人间这么多年，入乡随俗，也总是过年。
你说这小孩儿就是小嘿，长了一岁有什么高兴的。他还不知道这世本多艰，得意须尽欢的道理呢。
我记得挺深刻，五几年在大杂院里那个年过得十分体面，按照我们一贯的做法，杨戬写对联儿，我给他裁红纸磨墨，等他写好了晾一晾，我贴到门上去。没办法，就人家真君老爷饱读诗书，我就懂得上课看小说。
十五年以前没女校，所以我没爱过新式女学生，说起来，这也是人生一桩憾事。我后来看人家书里写那种女学生，总是没注意就又想着长公主去魂游天外了。
那时候胖蛟大概是觉着新奇，里里外外各种观察，我嫌他碍事，他还很不高兴向我瞪眼睛。嗬，真当咱们衔魂鸟怕过人啊。来来来，你过来，魂儿都给你叨碎。我朝他挑挑眉毛，扭回头去，继续看真君运笔写对联儿。
我看看杨戬，他看着那条红纸，脸上分明是带笑的。这就对了嘛，这人长得好看了还不够，你还得高兴，这才算是绝顶俊俏一个郎君，带着活气，这才人人都喜欢你。
那一年正是盛传说布要凭票购买，我早早就开始囤布囤棉花，到了腊月，不用再去买也有布做新衣裳。我虽然不会缝耳罩，衣裳却还缝得不赖，能说是暖和，贴身，好看。
杨戬说我肯定是当年不好好练法术，就学了点形式皮毛就下山去了。我嘻嘻哈哈说您可真是料事如神。可不嘛，那会儿谁能知道我赵怀玳能当君父呀。我们谁都以为是我们大哥赵云苏，结果最后给我来这么一出。
那是多少百千万年前我都记不清楚了，反正我担上君父这名声之后，我也没干过啥正经事儿。无非上昆仑学了个化虚为实的法术，用过那一次，搭进去半条命。那之后我没回过仙山，我也不知道仙山现在怎么样。
胖蛟和杨戬相貌都好看，我看他们两换了新衣裳都很精神，也觉得自己稍微有些精神劲儿。杨戬这个人，仪式感很重，本来过年对他来说没什么重要的，可是他把这当成他终究体面的一个证明，于是过年就变得重要起来。
我想人间人大约也都是这么想的，所以大节小节不断，每个人都在节日里头显出浑身干劲。
三十儿晚上下没下雪我不记得了，但在我记忆里是有雪却清朗的一个夜，路灯昏昏泛着暖意。我收拾了食材，杨戬和我炒了菜，似乎他还用一叶白菜雕了个小玩意儿。
我还依稀记得那年我蒸的馒头格外的好看，后来我再也没有蒸过那么好的馒头。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雀跃，也许是因为腊月初买的那一点儿二锅头，胖蛟不胜酒力一头栽倒，留我一个半醉半醒地感叹天下无敌的寂寞。我眼前出现自己当年与长公主并辔纵马的英姿，起来没病走两步，就跌坐到地上。
杨戬大病初愈，不应当饮酒。他也不吃什么，只是透过烛火看我，我一仰头，那情景，就好像我在拜神像。
我说了什么。
杨戬应当是应了声好来着，我不记得了。那时候我迷迷糊糊地想着，这人间，好起来的话，可真是太好太好了。
在人间，是件多么好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