搭伙。九。
九
于是我在蜀中四处找赵云苏，就从这锦官城始，就差把成都翻个面儿了。但是我这个样儿，就靠两条腿，根本也找不见。
杨戬占了几卦观这山河气脉，见到了之后的繁盛。然后他想了什么我是不知道，反正他就身载他堪堪回复的五成多法力，做一个行客带着我遍走蜀地。
我俩就这事儿都没说什么，我也没和他道谢。但我心里知道这是他可怜我，他毕竟是一个神仙，看天下人，都有一般怜悯，虽说很多事他不好插手，可是我这样一个全须全尾的悲惨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几百年，他还是会忍不住要帮帮我的。
蜀中二千年无灾，今时颗粒无收，偏又是大势所趋改不得，一股子散不去的荒凉劲儿总让人不太高兴，可月色茫茫里，他还是对我露出极浅极浅一个微笑来。
杨二比月色还澄明，不着白衣，也像穿白衣。看着他，我甚至不太好意思再把我心里的惶惑叙之于口了。
到次年春天，地上的怨气终于有消散的前兆，我在峨眉山下抓一片叶子，传信给花想容，想起这位姑奶奶细瘦的胳膊腿儿，央她千万好好吃饭。
我当时不知道峨眉山有孙悟空。抓了山下的叶子，他马上就知道山下来了谁，杨戬没来得及避退，就被孙悟空从后头抓住肩膀喊了一声“杨小圣”。我看着杨戬皱了下眉头，就知道这猴劲儿没少使，还给杨戬当作当年那一位呢。
说起来，我在派京读书那会儿有个同学，家里是四书五经那种出身，他偏偏学的是生物，和我插科打诨，总爱开玩笑，说孙大圣是无机生物。结果导致我现在看着了真的，脑子里也先想起“无机生物”四个大字儿。
杨戬避了下，挣脱孙悟空的手，微微颔首：“大圣。”
大圣盯着小圣，时间久得让我发毛。我觉得他俩似乎有很多话要说，但是大圣呢，寻不出一个合适开头，只好放任这气氛啊，越来越冷，越来越僵。我有心帮忙，然而不明就里，出口的也只是几声干笑。
“上来坐坐吧。”猴子说。
杨戬点了点头，没说什么客气话。本来也是，他从来不是什么客气人。
我想着，他俩恩怨挺多，我上去旁听人家泯恩仇，多少也不合适。于是我拽拽杨戬袖子随手指一棵树，说我就不上去了，在那树上等他。
孙悟空瞟向我，火眼金睛一眼就识出我原身：“你也是衔魂鸟，我且问你，你识得赵云苏么。”
“他是我大哥。”我说，“我叫赵怀玳。”
“袖中玉，人间草。”孙悟空竟然咬文嚼字起来，“你兄弟和我这么讲过你。说你字凡芨。怕是有谶。”
我们拢共才讲几句话，他就戳在我痛处上，张了张嘴，我是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还是杨戬解围，他说：“胜佛，当心看路。”
“我改主意了，我能也上去吗？”我问道，他见过我大哥，我要问问他。
“没事，上来吧。”猴子说。
一路上孙悟空都不住地瞅杨戬，杨戬忍了一路，进了他洞府，杨戬便开口问他：“胜佛可是有什么想问杨某的？”
孙悟空一哂，我知道他火眼金睛怕是已经看过杨戬这一千年的某些经历，眼见着他摇了摇头说：“根本没什么好问的。连衔魂鸟都跟着你了，定是他给你补了魂。
要我讲，怀玳，你手艺没你大哥好。杨二这魂魄上，裂缝都还留着呢。”
杨戬要开口，我没给他机会。
“魂铆结实，况且才一千年，没长好正常。”我硬着头皮回他，心里却想，回去是得改进技术了。
猴子看看我，又说：“你大哥就托我给你带一句话，什么……必有归期。”
“多谢。”
我吸了一口气，不知归期何期。但他都这样说了，我知道别的我也问不出什么了。
“要我说，这话也该给你妹妹带去，杨小二。”猴子看看杨戬，想起他不能喝酒，一挥手把岸上酒变作了茶水，“我问问你，猴戏好看嘛。”
我看杨戬，他没什么表情，确实实打实嗯了一声。猴子一下子毛了，到底是忍住了，没有开骂，只颓颓地叹了口气。四目交汇，俩人都懂了对方意思。
我没懂，不过这个没所谓。
年后，我央了杨戬和我向白帝城去。人间把他熏蒸成了一个比原先坦荡得多的人，本来我觉得说，还得铺垫几句给他找个台阶儿，结果我刚张嘴，他就一敛眉来了一句“此行怕是还需我相助。”
哎，其实吧，他真是有点儿老头的意思了。新东西学不会，几百年了，他还是一张嘴就往出冒他那会儿的白话，带着四川口音，我听着还觉得挺有意思。
有句诗是这么讲的，“此地长眠者，声名水上书”，如今白帝城沉在水底下，搞得我大哥莫名其妙适合起这句诗来了。我知道他送文物最后是到了峨眉山，就这还是周少闲告我的呢。我们的话别还是那时候，三几年，他用指节敲着车辙，等那些箱子全部捆好，还是一副富贵闲人样子，可是朝我一笑，满目都是忧思。
那会儿风还真是挺大，吹得我都有点儿站不稳，我当时没由来就在心头想，他这一去，怕是死别了。我们过去做人间客的日子，也就化了灰去吧。
毕竟这人间多磨，已经走到大哥心上去了。
我站在这水边儿上，满心茫然，既是心怀着一丝或许因了杨戬，大哥还有救的希冀，同时又明白，八成我是救不回赵云苏了。我来，不过是求个准信儿，好彻底死心。
我可去你的吧，还必有归期。多少年了，我还信你这套啊，赵云苏。